朱自清在臨海的居住地——舊倉頭楊家外貌。
1921年12月31日,歡送俞平伯赴美國考察時在杭州合影,右起:俞平伯、朱自清、葉圣陶、許昂若。
1946年,朱自清與陳竹隱、朱喬森、朱思俞、朱蓉雋在一起。
圖為1925年朱自清在清華園。
1924年,與溫州同學合影,右二為朱自清。
該留念照背景為佩弦樓。
白云中有我,
天風的飄飄,
深淵里有我,
伏流的滔滔;
只有青青的、青青的土泥上,
不曾印著淺淺的,隱隱約約的,
我的足跡!
這是中國現代散文名家、詩人朱自清著名長詩《毀滅》中所勾勒的詩人的自我形象,傳達了朱自清先生長期以來潛伏于心中的“絲毫立不定腳跟”的空虛感,表現了他不愿長此以往地飄忽在白云天風之中,沉溺于深淵伏流里頭,立志要腳踏實地、埋頭走去的決心。
《毀滅》是“五四”新文化運動以后,利用中國傳統詩歌技巧創作新詩的第一首長詩,也是奠定朱自清在中國現代文學史上應有地位的重要創作。這首詩,是朱自清先生在臨海執教于浙江省立第六師范(現臺州中學前身)時完成的。
1922年春,朱自清先生應浙江省第六師范校長鄭鶴春的聘請,只身前來臨海教書。從杭州到臨海,先生走的是水路,船到江下街埠頭再坐轎子到學校。這是一個薄陰的日子,轎子在偏僻幽寂的街巷中穿行,使這個剛走出都市的多情文人十分驚詫:堂堂府城怎會這樣冷清!
由南而北,等他看見清綠的北固山下,點綴著幾幢樸實的洋房時,已經到了學校了。六師的學生很樸實,對朱自清慕名已久,熱烈歡迎他的到來,但先生只身一人,特別想家,到了夜晚,孤燈獨影,望著那盞閃爍不定的燈光,強烈地想念起遠在杭州的妻子和兒女。
古城臨海風光幽雅,六師的環境景色宜人,尤其學校庭院中那株雄偉繁華的紫藤花,更給朱自清先生帶來無限快慰。學生上課去了,只有他一人在花下徘徊,暖和的晴日,鮮艷的花朵,嗡嗡的蜜蜂,醞釀著一庭的春意。先生迷戀那蒼老虬勁、宛轉騰挪的枝干,看那一縷縷下垂的細絲,臨風婀娜。以致于離開臨海十余年,經歷了頗多的生活周折之后,每當回憶起在臨海的日子,依然是那樣動情。
樸實自然的風光能給先生些許的安慰,而郁積于胸中的苦悶情緒更因這幽寂的時日翻騰起來。和大多數經歷過“五四”運動洗禮的知識青年一樣,當朱自清他們在為改變中國的歷史面貌奔走呼號,指點江山,滿以為從此祖國山河必定煥然一新的時候,擺在國人面前的卻是各系軍閥在帝國主義的操縱提調之下,在中國政治舞臺上演出了一幕又一幕的丑劇。面對如此現實,朱自清感到痛苦、困惑、惶惶然。他意識到過去其實只是沉湎在幻想的夢之國里,并不知道現實世界與自我內心世界的距離。走出校門,接觸社會,閱歷一多,思想開始踏實。返顧過去,想想現在,心中不禁萌發了嚴重的失落感。
性格內向的人,追求都是執著的。盡管朱自清發現當初那么熱烈向往的“希望”之花已經枯萎,心中感到劇烈痛苦,卻始終沒有頹唐,一直面向人生,苦苦探索。在臨海,先生在給友人俞平伯的信中說,“日來時時念舊,殊低徊不能自已。明知無聊,但難排遣!叵肷系耐锵А,正是不能自克的事。因了這惋惜的情懷,引起時日不可留之感。我想將這宗心緒寫成一詩,名曰《匆匆》!
4月底,因為先生和杭州一師還沒有完全脫離關系,一師的同學們又要求先生回去,而六師學生得知也極力挽留。朱自清對六師的同學說:“暑假后一定回臺州來!
無論是在杭州還是攜家眷回揚州和家人團聚,朱自清都沒有停止思索人生問題,他不贊同那種不管什么法律和道德,只求剎那的享樂的“剎那主義”;也不愿沉湎因悵惘而空虛的飄飄然。他決意改變思想狀況,絕不頹廢,堅決擺脫生活中的種種糾纏,立定腳跟,安下心來從事實際工作。揚州之夜,先生默坐沉思,詩情奔涌,乃提筆抒寫一首長詩。但家中人多事雜,定不下心來,只寫了個開頭,暑假已經結束了。
9月間,朱自清和妻子武仲謙,子阿九、女阿菜乘輪船又到臨海。一時找不到住處,暫住在新嘉興旅館,六師同學聽到朱先生來了,歡騰雀躍,連夜趕到旅館探望。
天氣悶熱,燈光昏暗,但師生都十分高興,揮扇長談。朱自清從行李袋中摸出一個小皮包,從里頭掏出一卷稿子,同學們拿來一看,是名曰《毀滅》的詩稿,才寫兩節,讀后都十分感動,盼望他趕快寫完。
臨海依然是那樣荒漠、冷清。全城除了那條二里長的大街,別的路上大白天都難得見到行人,到了晚上更是漆黑一片,只有從人家窗口透出一點燈亮,偶爾看到過路人拿著的火把。朱自清一家借住在舊倉頭一楊姓家的樓上,書房面臨大街,可以清楚地聽到路上行人的說話聲,但因為太空曠,過路的人也少,所以聽起來就好像是遠風送來似的。他們是外地人,也不喜歡交際,所以沒有什么朋友熟人,家里只四個人廝守著。這個小家庭給先生帶來了極大的溫暖。有一次他上街回來,樓下廚房的大方窗開著,武仲謙母子三人并排坐在那里,三張臉天真地笑嘻嘻地望著他。朱自清驀地感到有一股暖流淌過心頭,這感覺十年以后在散文《冬天》中仍清晰地記得:“似乎臺州空空的,只有我們四人;天地空空的,也只有我們四人!
寂靜的環境,溫暖的家,使朱自清在教務活動之外能更投入地深思反省,梳理過去,籌劃將來。11月7日,他給俞平伯寫了一封信,明確今后的生活態度:
弟雖潦倒,但現在態度卻頗積極;丟去玄言,專崇實際,這便是我所企圖的生活。
與此同時,朱自清將紛亂的思緒幻化為生動形象,借助想像的羽翅,繼續譜寫自己的心曲。
寂靜的家庭也有熱鬧的時候,那便是學生的來訪。朱自清教學認真,循循善誘,對人和氣,同學們都喜歡和他親近;蛟谙﹃栃表陌,或在燈光融融的良夜,他們時常來到朱自清的書房,向他請教問題,翻閱堆積在案頭的新書報,十分融洽。12月的一天,當學生們又來到他家時,朱自清拿出剛剛寫畢的長詩《毀滅》的原稿,同學們一看,是分行寫的,如果把稿紙連接起來,足有兩丈長。
朱自清通過奇妙而獨特的想像,把郁積在心靈深處的復雜思緒形象化地表現出來,把人生、社會、家庭對自己的種種誘惑和壓力景象化,當作阻礙自己“專崇實際”的糾纏,因此他都要“撇開”,都要“丟去”,他看穿這一切,要掙扎著走“自家的路”。長詩的最后是毀滅的終結,“什么影像都泯滅了,什么光芒都收斂了”,于是,“撥煙塵而見自己的國土”,詩人莊嚴宣告:
擺脫掉糾纏,
還原了一個平平常常的我!
從此我不再仰眼看青天,
不再低頭看白水,
只謹慎著我雙雙的腳步;
我要一步步踏在土泥上,
打上深深的腳!
貫穿于全詩的“丟去玄言,專崇實際”實在就是這首長詩的主題,而長詩藝術上的探索也是費盡心機的,朱自清主張“長詩底意境或謂情調必是復雜而錯綜,結構必是曼衍,描寫必是委曲周至”。在《毀滅》里,詩人洶涌的情思,便體現在那回環往復的曼衍結構之中,通過復沓、對比、象征、比喻等種種手法,委曲周至地表現出來。
正當《毀滅》于1923年3月在《小說月報》發表時,朱自清接受了浙江省立第十中學的聘請,離開臨海和六師,到溫州去了。